在闽地工作已快20年,偶然间听到友人用闽南话说了声“落雨”,忽然心绪翻滚。家乡话属吴方言,讲下雨,也是“落雨”,两地发音略有不同,但落纸同是那诗意不绝的二字。
人在外地,偶遇同乡,无须介绍,那东海边的普通话就是扎扎实实的介绍信:石骨铁硬里有海潮的热情。你不会去顾及它丢失的前后鼻音,也不会偷笑它韵母的丢三落四,只是深深吸气,吐纳远在千里之外家乡的气息,非常喜欢,喜欢到忧伤。
我藏着一盒磁带(如图),这早被时代淘汰了的音像制品是我宝贵的藏品。儿时,每到生日,我那年轻的父亲,拿着一台三洋录音机放在桌上,插一盒空白磁带进去。一按键,他悠悠开口:“今天是1986年2月14日,介么是安安的生日,爸爸祝侬生日快乐,侬想讲点什么?”
他说着方言,声音软和、轻快,3岁的我口齿不清,同样回复以纯正的方言:“我要唱《卖报歌》。”接着他吹响口琴,我扯开嗓子,咿咿呀,郑重地表演。我把“卖”发成“灭”音,中间走调、忘词,父女二人却沉浸于这糟糕的演出。
时间如水流逝,磁带里孩童的咕哝替换成了少年的朗朗,老父亲依然操着方言,一年一年为孩子过着生日,直到某个心绪老去的时刻来临,他再无心思。
在普通话普及的年代,我非常怀念家乡话,它的掷地有声,它的轻巧诙谐都叫我欢喜。
父亲是性急的人,看我优哉,总怨我事前无准备,容易败事,于是常见他板着脸哼一声道:“呐,不听我话,到时候死蟹一只,看侬咋办办?”或是看我疯玩,一身臭汗回家,他会说:“小鬼弄得汗爬雨淋,人嗒嗒滴,屁股来得痒了!”
小时未曾察觉,长大后才知道民间语言的魅力,它是那般形象和鲜活,短短几字,就把东西伶伶俐俐地摆在你眼前。
奶奶说:“太阳血滴红,天擦亮,水咣清。”
外婆说:“天气冷刮刮,侬人木笃笃。”
妈妈骂我:“人像蛳螺,闲话介多!”
同学诉苦:“考试考坍,我妈要把我劈鲞!”
每每想起就点头微笑。关于方言,若要研究,它是可书写的大篇章,你尽可以钻进历史和文化中寻根溯源,而对于我来说,它更像是一种情结,是离开故土的人对童年和亲人的怀念,怀念那群岛的海涛和渔港的夕阳。
转眼,父亲过世10年有余,有时,按下那30多年前的磁带,听它悉索转动,我把岁月一页页翻过去,听父亲说:“爸爸把侬的声音录下来,给侬以后听……”一笑,眼泪落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