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有来生，还是愿意做一名教师。
我一生最欣慰的还是:我的名字排在教师的行列里，如果没有学生，我会很寂寞的。
▲1945年，潘懋元获学士学位。（家属 供图）
1931年，潘懋元小学毕业。（家属 供图）
潘懋元与学生讨论论文。（本报资料图）
著名教育家、厦门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潘懋元12月6日辞世，享年103岁。他被公认为中国高等教育学的奠基人，拥有传奇从教经历，有近90年教龄——从15岁开始教书，100岁还当了网课老师；他曾经是小学老师，后出任厦门大学副校长。
潘懋元的家属对外发布消息显示，潘懋元“因多脏器功能衰竭”，抢救无效，于2022年12月6日8时50分逝世。
潘懋元生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:如果有来生，还是愿意做一名教师。
厦大昨天发布公告，将在10日送别潘懋元先生。
本组文/本报记者 佘峥
本组资料图/黄嵘（除署名外）
15岁在小学当老师
“我当过小学生、中学生、大学生、硕士生、博士生的老师”
想知道潘懋元教了多少年的书，将他的年龄减去15就是了——潘懋元15岁就当老师，每当说起这事，他总是带着小孩般得意的神情说:“我当过小学生、中学生、大学生、硕士生、博士生的老师。”
潘懋元是广东揭阳人。15岁时，初中毕业的他在家乡的一所小学当老师，教三年级国文和算术。不过，第一次上课以失败告终。
潘懋元曾经回忆说，其实，事先他花了很多心思备课，准备了很多材料，也定了计划。结果到上课那天，一上讲台就紧张，才讲了十几分钟，就将备课的内容全部讲完，再也不知道讲什么。
学生们见老师没话可说，就开始在下面叽叽喳喳、打打闹闹，教室的秩序顿时乱成一团，当他转身到黑板上写板书时，孩子们就朝他扔东西。不愉快的教学经验使潘懋元觉悟到:应该要有教学方法，这被认为是为他后来研究埋下伏笔。
更传奇的，潘懋元的教师生涯并不是一条“虚线”，而是“绵延不绝”，他在读高中、上大学时，一边读书，一边教书。
他当过小学校长，潘懋元是演武小学前身、厦大附属小学的第一任校长；做过中学教务主任，1978年，出任厦大副校长。
99岁当演员拍电影
“若要我拍，那就必须都是真的我”
不太为人所知的是，潘懋元还在他99岁时贡献了他的银幕处女秀——在《当我们海阔天空》中本色出演，出演一位大学教授，这部影片以在厦大举行的第四届中国“互联网+”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为背景。
2020年，潘懋元出席影片在厦大举行的首映礼暨答谢点映，主持人介绍说，百岁老人潘先生参加演出，算得上是电影史上年纪最大的演员。轮到潘懋元发言的时候，他立刻“伶牙俐齿”地纠正说:“我还没有100岁，我才99岁。”
在全场的笑声中，潘懋元说，他是被“骗”去当演员的，事先没有人告诉他，等到了现场，他才被告知要出演一个角色。
潘懋元在影片中饰演一位老教授，有一段几十秒的镜头，不过，却拍了近三个小时。 当时，剧组特地为潘懋元安排替身，他只要露个脸就行，不过，潘懋元拒绝了，他说:“若要我拍，那就必须都是真的我。”
100岁成为最高龄网课老师
“这种云课，你们看得到我，我看不到大家，我变成‘目中无人’”
2020年，在潘懋元百岁寿辰的前一个多月，他当上网红“主播”——应教育部邀请，他通过网络为全国三万多名师生上了一堂近一个小时的课，题目是《高等学校内涵式发展的内涵与样板》。
当天，世界上年龄最大的网课老师穿了白衬衫，打着领带，端坐镜头前，他原本计划还要站着讲课，被旁人劝下了。
潘懋元也沿袭一贯风格:言简意赅。不到半个小时的报告结束时，主持人问:“潘先生，你会不会累啊？”潘懋元差点笑出声，他说:“如果这样坐着还累，那我还能干什么？”他后来又回答一系列犀利问题，批评师范院校迫不及待地摘掉师范帽子，表示对民办高校营利性分类的担忧。
不过，在试水主播后，他对线上教学好感减少不少，他说:“平时上课，老师和学生是可以做眼睛交流的，但是，现在这种云课，你们看得到我，我看不到大家，我变成‘目中无人’。”
课上的他
创造了
中国高等教育研究
多个“第一”
潘懋元的名字，和中国高等教育联系在一起，这里有个背景，上个世纪五十年代，高等教育并没有独立门户，潘懋元却已经意识到，“不能把大学生当成小学生、中学生一样来教育”，他倡议建立高等教育学新学科。应该说，高等教育学在中国作为独立学科，潘懋元功不可没。
他因此创造了中国高等教育研究的多个“第一”:创建我国第一个高等教育研究机构；他主编的《高等教育学》，是中国第一部公开出版的高等教育学专著，成为这一新学科的理论基础；潘懋元还是我国第一位高等教育学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。
潘懋元对高等教育研究的特点是“接地气”。
上个世纪九十年代，潘懋元开始研究高等教育大众化，但是，1997年，我国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是7.6%，加上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也仅为9.1%，很多人认为，上大学那么难，居然提高等教育大众化，怎么可能？是“理论误导”。
但是，潘懋元认为中国走高等教育大众化道路是必然的选择，需要提前进行研究。他还预言，21世纪初中国高等教育必然要向两个方向发展，一个是精英教育，另一个是大众化教育。为了防止精英教育受到大众化教育的冲击出现质量的下降，在大众化实施过程中，必须保护精英教育。
创设一种课外学习制度
周末学术沙龙持续30年
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起，潘懋元创设了一种课外学习制度——周末学术沙龙。每周六的晚上，他在家里客厅接待他的学生，大家畅所欲言，既谈学问，也谈人生。
潘懋元的周末学术沙龙延续了30年，举办近800次。人们认为，它最大的亮点是创造“各抒己见，畅所欲言”的学习环境以及“相互学习，共同受益”教学效果，尤其是师长尊重学生，认真听取学生的意见，譬如说，他的学生们会提醒他:“先生，您记错了。”潘懋元略加思索后，坦然承认:“哦，是我错了”。
通过小小的沙龙，潘懋元传递一个伟大理念:不论从学识上还是从做人上，要平等待人。
“三严”老师看好年轻人
他认为“看不起下一代”是一种偏见
潘懋元是位“三严”老师:治学严、教学严和律己严。一名叫韩延明的学生说，大约十年前，潘先生要求学术型博士生班的学生每人提交5篇论文，共75篇；教育博士班的学生每人提交2篇论文，共20篇，每篇5000字左右，他逐一认真批改。对不合格的论文，他会退回令其重写或修改。
他坚定地相信年轻人。潘懋元99岁时在一次访谈中谈及，很多人都在说:现在大学生质量下降了。其实，网络时代的大学生有网络时代大学生的特点和质量，“如果用网络来衡量，老实说，我比不上我的学生，我还差得很远”。
这位百岁老人认为，中国有个偏见，总是看不起下一代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，流行一句话:年轻人是垮掉的一代。当时，潘懋元“哼”了一声说，现在看来，他们哪是“垮掉的一代”，他们是栋梁了。为什么“前浪”总瞧不起“后浪”，他最后揭开谜底:代沟。
不过，他似乎只对别人家孩子倾注心血。潘懋元的孩子说，我们家有一件被弄错的事:子女与学生的关系——父亲“对待学生像子女，对待子女像学生”，他花在学生身上的时间，要比花在子女身上的时间多得多。
这并不妨碍他成为“有福之人”。潘懋元在大学时和同班同学龚延娇谈恋爱，两人后来结婚，共同养育了三男一女。女儿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；三个儿子，一位当了副市长，一位当了大学副校长，一位当了大学党委书记。
课外的他
76岁 能做俯卧撑
82岁 如愿去西藏
潘懋元被问得最多的问题不是高等教育，而是“你的长寿秘诀是啥”？
这位小个子男人不乏“英雄往事”——76岁时，他还在做俯卧撑，据说，一口气可以做20多个，是那种“脚架在高处”的。
踏访西藏，一直是潘懋元的一个心愿。2002年，潘懋元接到在西藏的开会邀请，“跃跃欲试，全无难色”。担心受到家人的阻拦，他还和他的学生、厦大原副校长邬大光订了攻守同盟:赴藏之事，不必向家人提起。
就这样，82岁的潘懋元登上了海拔5020米的西藏米拉山，邬大光说，到达米拉山山口，因空气稀薄，缺氧严重，大家都说，不要下车了，但是，潘懋元说，当然要下，抽根烟，照张相，留个纪念。
有人说潘懋元的长寿是遗传，潘懋元说:怎么可能！我的祖父母在我出生之前，均已辞世；我的父亲虽高寿达八十一岁，但我的母亲五十岁就去世了；我有兄弟姐妹共十人，只有大姐、四弟和我高寿。
说他体质好，也是不靠谱。潘懋元说，他一生身体多病，还生过几场大病:十七岁时患伤寒；五十二岁时患急性黄疸肝炎；六十四岁时胆结石急性发炎，两次手术，切除了胆囊。他自我爆料说，我如今是肝癌经放疗在养病中。他的学生说，当时家人要他采取保守疗法的时候，遭到潘懋元的拒绝，他说，要采取先进的治疗方法。
有人认为，潘懋元的长寿之道可能在于:他特别会睡，挨上枕头不到两分钟，他就能呼呼大睡。有一次去医院体检做B超，他居然也能睡着。
潘懋元自己认为，他长寿秘诀在于“大脑运动”——大脑的运动比身体的运动更有利于长寿！
潘懋元令人羡慕的不只他的年龄，还在于他的睿智似乎没有随着年龄而消减，即使年过百岁参加会议发言，潘懋元发言时绝不说废话，而且，总是在抛出他的独特见解时戛然而止，当人们还在回味时，他已经翩然下台。
94岁时，潘懋元获得2014年“全国教书育人楷模”，全国只有10名。本报记者打电话到他的家，一位男人“喂”了一声，记者马上说:请找一下您的父亲潘懋元老师。
电话那边停顿了几秒，接电话的男人平静地说:我就是。
这就是潘懋元，虽然随着年龄的增大，驼背越来越厉害，但是，他的嗓音依然轻快，带着浓厚的潮汕口音，总是习惯性地不断眨着眼睛，好像一位调皮的老小孩。他说，如果你从没有间断教书、读书，经常动脑筋，那么，你的头脑就不会老。
当天，他被本报记者问及:“全国教书育人楷模”是您个人获得最大的奖吗？
潘懋元说，我从未去想这个问题，我一生最欣慰的还是:我的名字排在教师的行列里，如果没有学生，我会很寂寞的。
永别了，潘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