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桌子
蓑衣古今思
2023-02-19 00:00来源:厦门日报

  古老的蓑衣,已经退出了农耕文明;新造的蓑衣,已不用来穿,而作为某些空间的摆设,或为复古,或为格调,只是关于蓑衣,总有些念想在心头。

  ●水心

  承蒙好友相赠一件陈年蓑衣,蓑草和棕叶间杂缝制,历经多年风雨侵袭,仍厚实坚韧,于今已是难觅。

  蓑衣的历史久远,可追溯到先秦。《诗经·小雅·无羊》中有:“尔牧来思,何蓑何笠。”描述了放牧的男子,一身蓑笠;《国语·齐语》也有句:“首戴茅蒲,身衣袯襫,沾体涂足,暴其发肤,尽其四肢之敏,以从事于田野。”据考,齐民雨天穿袯襫(bó shì),即蓑衣。先民就地取材,北方多以茅草、蒲草,南方则用稻草、蓑草、棕叶。既可遮雨,又可露出四肢干活,甚是方便。

  可以说,蓑衣初始就谋合先民的实用性需要,它和生计紧密相关,古代农夫、渔夫、樵夫常着。“春风吹蓑衣,暮雨滴箬笠”,是农夫沐雨耕作;“樵客荷蓑归,向来春山雨”,是樵夫披雨而归;“江上晚来堪画处,渔人披得一蓑归”,是渔夫迎雪归家……在漫长的农业社会里,蓑衣渐渐成为三者的身份符号。因此,蓑衣是农耕文明的产物,和锄犁一样。而当蓑衣进入文人士大夫的视野之后,便卸下了实用的功能。农夫、渔夫、樵夫,已然不是身份的标识,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和审美情趣,并且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。

  读读张志和的《渔歌子》:“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鱼肥。青箬笠,绿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。”春江之上,一个渔父着蓑衣,沐雨打鱼,悠哉自得。这个渔父,在张志和的眼中,已然不是世俗的渔父;一个“不须归”,既是否定又是肯定,不着痕迹地将“打渔”这个形而下的行为上升到形而上的哲学命题评判。元代黄公望《富春山居图》中的渔父,烟波之中只一点身影。虽然渺小,但在大片的留白中,却捕获了“归”的美学意义。苏轼的“试问岭南应不好。却道。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很好地诠释了“归”的情感意义。对渔父而言,江河湖海即是归处;对其他世人来说,蓑衣便是通往归处的一袭袈裟。

  那么,何处才是归处?儒释道三家给出了不同的回答。道家是逍遥,佛家是彼岸,而儒家是“学而优则仕”。士人的人生轨迹便是从圣贤书走向朝堂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。这一切,皆以冠冕——一顶乌纱帽为标志。然而学优不一定能仕,或者学优未必好仕,怀才不遇、壮志难酬是常有的事,杜甫、王勃、辛弃疾、柳永等一大批才子就是典型。既然乌纱帽没能戴上或不好戴,那就换一种服饰,披上蓑衣如何?“无名无位堪休去,犹拟朝衣换钓蓑”,唐朝韩偓被贬后愤懑之下想归隐江湖;“三尺蓑衣,遮断红尘千丈”,元代刘因表达隐迹田园的决绝心迹,只需一件蓑衣即可成事。蓑衣,对士人而言,是另一顶冠冕,担得起身份的转换、心态的调整。不管是真隐还是假隐,不管是牢骚还是明志,都给了自己一个慰藉,不拘于那一顶乌纱帽赋予的认同。

  然,何时才能归呢?古人称人世间为逆旅,来世上走一遭,即为“寓”。陶潜《归去来兮辞》云:“已矣乎!寓形宇内复几时?曷不委心任去留?”寓是一场漂泊,几个转场,是通往归的过程。有人没有转向桃源,而是披一身蓑衣,走向一场突围。且看柳宗元的《江雪》: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千山万径,言时局庞杂;鸟飞绝、人踪灭、寒江雪,是陷入绝境;孤舟独钓,表明孑身独存。这是个寂静辽阔的山林,与渺小的个体产生强烈的冲击,足以让个体无处可寓,像被黑洞直接吞没。如何避免被吞没?唯有这一蓑!这一蓑,抵挡了皑皑江雪的覆盖;这一蓑,摒弃了锦衣华服的光鲜,在宦海浮沉中不失本色。从这点上来看,柳宗元可谓是一个孤勇者,虽寓永州,但没有在永州沉沦,实现了人生的突围。

  突围,何尝不是归的另一种发轫呢?苏轼在《定风波·莫听穿林打叶声》中写道: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他要“吟啸徐行”,要“竹杖芒鞋”,更要“一蓑”。吟啸,是古人噘起嘴唇歌咏,类似今日的口哨吹调;徐行,是闲散的步行,不趋不依不附;竹杖、芒鞋简直是江湖散人的不拘装束,这是为官场庄严之地所不容的。而最后以“一蓑”任随一生,以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”诠释自己的坎坷仕途,也算是一个终结“寓”而向“归”的盖棺定论。

  我身居乡下,环顾皆山野田园。工作之余,常行走阡陌,只是未见樵夫、渔父。虽有农夫,但不着蓑衣。古老的蓑衣,已经退出了农耕文明;新造的蓑衣,已不用来穿,而作为某些空间的摆设,或为复古,或为格调,只是关于蓑衣,总有些念想在心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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