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草木
老家那棵苦楝树
定茂
2023-03-02 00:00来源:厦门日报

  每年正月到老家宁化,都要去舅舅家拜年。舅舅家在下东门。最初的记忆,是窄窄的巷子,一排排土木房,半空悬着纠缠的电线。

  我有两个舅舅。小舅家靠街,与别人合建了四层楼房。一楼共用,常宾朋满座,喧闹声溢出门外。小舅曾经很忙,生意做到了东北。他的大女儿为我夫人送嫁。我帮他的儿子接亲,半夜开车载着美丽的新娘,一路鼓锣喧天,鞭炮响彻半座城。大舅家在巷子里侧,木结构的房子,狭窄的木梯,油漆剥离的屏风,一尊袅袅的香炉,映衬得空间更加昏暗。大舅总是穿着少纽扣的中山装,胡须乱糟糟的。大舅妈倒是好客,倒茶时,她的手指老是会浸入茶杯。这样的环境下拜年,局促而短暂。

  拜年一般先到小舅家,再去大舅家。大舅家出来,往后走,抄近道去小姨家。小巷逼仄,拐两个弯后,豁然开朗,出现一大片菜地,菜地中间有一条土路,呈“弓”字形,“弓”字的中央,有一株高大的苦楝树,枝叶舒展,占据大片天空。周边都是低矮的篱笆和畜棚,这株苦楝树像是异类。

  我听过很多遍老丈人的婚恋故事。当年老丈人有个弟弟年纪还小,担任哥哥结婚前的传信人。每次老丈人家煮了好吃的或者有事需要丈母娘上门,他便通过这条土路去通知我的丈母娘。丈母娘和老丈人无数次走过这条土路,一前一后,保持距离。我和夫人每次走过这里,夫人便会重复一遍。我们带着儿子走过,她也对儿子讲。我牵着小女儿走过时,夫人仍然兴致盎然地讲一遍。三十多米的路程,正好讲完丈母娘和老丈人的罗曼史,简单得很,我却常听常新。

  后来,小舅生意受挫,蜗居家中,成为茶道热爱者。大舅家土地被征用,补偿了一笔钱,就地建起新楼。舅舅们的变化,一如下东门的蜕变。巷子铺上了水泥路,不再坑坑洼洼。两侧的木楼和老人们一样,悄悄消失。菜地也在不断缩小,两端已经快封闭联结了。唯有中间这条路,仿佛因为苦楝树的加持,保持原状。当我又一次路过,想起那些老去的人们,心中不禁一荡——这株见证历史的苦楝树,我竟从没好好瞧上一眼。

  苦楝树粗壮、高大,枝叶繁密,像是不可撼动。只是走到“弓”字的拐弯处,回头看,树却是另一种景象。主干被撕开,淘空了大半,形成深重的沟壑;树干弯曲,形同臀部微微隆起;两侧鼓凸出来,酷似双腿。半腰一个海碗大的树瘤,如同肚脐眼。这哪是一株树?分明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女人,只是枝头又已吐绿,迎风抖动,像是随时起飞的绿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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