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野
这张黑白照片距今近四十年了。圆形构图中,一个胖嘟嘟的娃娃穿着妈妈织的厚毛衣,围着小花围兜,眼睛盯着一束油菜花。年轻的母亲黑发微卷,笑眯眯指着油菜花,似乎和娃娃说着什么。很多年以后,我看到这张照片,总想起那句“城中桃李愁风雨,春在溪头荠菜花”。自然的喜气和物是人非的愁绪总是交杂翻腾,它们静默不语,却幽幽地诉说着年华流逝的怅惘。
这张照片是父亲为我们母女俩拍摄的。父亲是个典型的文艺青年,在上世纪80年代经济并不富裕的年头,他拥有诸多时髦玩意,比如“三洋”收音机、“金角”电子琴、“国光”口琴以及几支笛子,拍照用的“海鸥”牌照相机是结婚时专程去上海买的,用珍贵的票券换回这些灵巧时尚的物件。
每到春天,兴致盎然的父亲带上照相机,我背上蓝色小挎包,父女二人踏山寻花。南方的山不高,但连绵起伏,海雾环绕,很有情致。
我们喜欢去青龙山和墨泉岭,青龙山上有遍野的桃花,艳粉如霞,飘缀在半空,有微弱的清香。父亲折几枝叫我握住,调整镜头,“咔嚓咔嚓”,将探头探脑的我捉进相机。墨泉岭下则是成片油菜花,我至今仍记得那一片金黄的苦香和徜徉其间的小蜜蜂。
年轻的父亲那么英俊,满面春风,笑语不绝。“把头偏过去一点,花拿得低一些,对,对!微笑……”父亲爱指导我照相,“你是我的模特!”他笑嘻嘻地对我说。
我翻儿时的相册,发现我诸多老气横秋的姿态,不是像老干部一样将手背在身后就是双手叉腰,一只脚踏在石块或其他凸起物上。父亲大约是个不怎么优秀的指导者,可他用热情把我圈定在某年某月的时空中,把那小小的人儿永恒保存,他按下的快门叫我几十年后仍能感受桃李满握、菜花盈眼的快乐。
父亲的抽屉里有一本摄影协会的会员证,照片中的他身着皮衣,是个时髦后生。他甚至有自己的暗室,在每一个寂寞的夜晚,他弯着腰,安静地冲洗着一张张黑白照片。后来,这台相机在父亲去奉化探亲时掉落泥地,镜头污损,于是成了我的“玩物”。我还记得那“咔嚓”声中缓缓打开的镜头以及精致的皮革上凸起的圆点。
父亲一生不得志,为此郁郁寡欢,他在某个冬日意外离世。我回忆过往,只记得等我长大后,同他上山的日子只有每年清明节。
有一年清明节,两人下山后路过农舍,见菜碧池清、鹅白桃红,不禁畅怀,而我们,不再拍照,不再寻花,只匆匆一瞥,各自回家忙碌,而母亲更是为生活奔忙,青丝早早染霜。
时光稀释了生命的浓度,把欢欣淡去,“人生如寄,多忧何为?今我不乐,岁月如驰。”因此这张黑白照片历久弥新,春天里的故事也就显得格外珍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