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是灰青着的,远处一团云,像蓝染的印花一样在天边晕开。麻雀叽叽喳喳,在将明未明的城市里,只能看见几点黑影,掠过交错杂乱的电线,倏忽落在树影间,不再动。
我就是这时醒来的。
厨房里有煎锅吱吱作响的声音,蛋清咕咕嘟嘟地冒着泡、凝固,终于团出一个白色的小太阳。“把蛋黄一起吃了!”哎,终归逃不过。于是一口塞进嘴里,胡乱咀嚼两下,与蛋白一块儿下肚。
从饭厅晃晃悠悠回房间,正好经过阳台,父亲又坐在阳台上抽烟。烟头处几点猩红落下,落在洁净的米黄色瓷砖上,显出一点寂寞的意味。父亲常那么微微眯着眼,就坐在那儿,眉目不甚舒展——他在想什么呢?他不曾说,我也不曾问。海风吹来,古铜色风铃叮咚叮咚响个不停。
费孝通笔下的传统家庭里,家庭的运转由两根不同的轴承共同承担,即“祖——父——子”“婆——媳——女”,二者鲜少相交,却能终其一生有条不紊各司其职,直到终有一天老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。日常在街上,我很少看到十指相扣的中年或老年夫妇。或许是我们文化里含蓄的基因吧,但是,难道只是因为这点含蓄吗?
夫妻、祖孙、父子之间何须多言,也无须拥抱、亲吻,日子仍一天是一天。然而又并非全然不相交。有时,两根严谨的钢筋轴承上也生出几根藤蔓来,探进彼此的系统世界。于是,寂静的日子里忽然就迸发出一点可爱的绿意。
若是在老家的房子里呢?阳光会撞开菱格抑或是龟纹的雕花木窗,跳过粗壮的梁,重重跌在地上,散开一地的金黄。金黄光影里的是阿嬷咿咿呀呀的粗拙戏腔,光影外的荫翳之下,逐渐步入中年的媳妇儿正插花。淡彩的洋桔梗与冬绿的尤加利叶是西洋的花样,祖母绿的玻璃瓶却配不出林氏府里优雅的气场——然而小老百姓家也有小老百姓的滋味。一束粉百合供上佛龛,木佛前的盘香缓缓燃着岁月的安详。
大家庭的午饭饭桌上,丁零当啷是杯盘协奏出的进行曲,老老小小的声音夹在一块儿,很热闹。然而仔细一听呢?原来除了这肉咸了、那汤淡了,全是淡淡的沉默。
王安忆笔下有个守着老宅和祖父母的陈叔玉,可仔细想来,谁人不是陈叔玉?在传统的大家庭聚居模式里,仿佛永远都是热闹中带着一点来自年代的隔阂与冷清,隔阂中又带着几分来自血缘的热络与羁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