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画/小牛

　　钱永广

　　小时候，我觉得父亲高大壮实，皮肤略显黝黑，浑身仿佛透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。那时的父亲，就是家里的一座山，让我仰望。

　　有一年春天，我从学校回家，看见满头白发的爷爷，再看看刚从地里犁完地回家的父亲，我问:“爸，有一天你会不会也像爷爷这样老？”父亲像个孩子似的伸伸胳膊说:“儿子，你看，爸爸的肌肉多结实！我是不会老的！”

　　身强力壮的父亲不会老，在年幼的我眼里，他似乎可以举起晒谷场上百公斤重的石碾子，可以轻松地把我高高举过头顶，可以肩挑百斤重担连续走上十公里山路。是啊，这样的男人，他怎么会老呢？

　　转眼，哥哥就到了结婚的年龄。可家里还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子，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他呢？为了给哥哥娶上媳妇，那些日子父亲像是突然老了许多，眼里满是沧桑。他去了一个工地打工，搬砖头、卖苦力。

　　高一那年暑假，我从学校回家，父亲特地从工地赶到车站去接我。我看到父亲黑了许多，也瘦了许多，但原本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却似乎黑了许多。看到我，他笑了笑，一把提起我重重的箱子，像是拎起一片树叶那样轻松，径直把我甩在后面，只顾自己在前面飞奔。

　　我气喘吁吁地追了上去。正值盛夏，我见他的额头浸满了汗珠。我像妈一样数落他:“天太热，您就不能在家待着？”他憨笑:“爸身体壮，有的是力气。”

　　后来，母亲告诉我，父亲那头黑发是染的，在孩子们面前，他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。

　　我怔了怔，心想，父亲原来也怕老啊。我低了头，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。

　　我上高三那年，哥哥结婚了，因为我家终于建起了四间大瓦房。为了建房，父亲从田头忙到工地，吃的苦无法用言语来描述。我只知道，父亲每次递给我生活费时，腰板挺得比谁都直。

　　又一年，我上大学了。为了让我按时报名入学，父亲领着我，一家一家去借学费。由于长年劳累，父亲的腰已佝偻如弓。为了让借钱的人放心，他笑着说:“我还年轻，我在工地挣的钱也不少，明年这个时候，就可以还上了。”

　　父亲说话是认真的，亲友们都信他。第二年，父亲果真履行了还钱的诺言。

　　大学毕业后，我很快就有了工作，很快就要结婚了。有一次我回老家，50多岁的父亲郑重地把一万元钱捧在手里递给我说:“爸没能为你留什么家产，这一万元是我和你妈给你准备结婚用的，只能表达一下我们做父母的心意。”

　　我把厚厚的一万元钱塞回父亲的手里，抚摸着他手上厚厚的老茧，生硬地说:“爸，你都快60岁的人了……”

　　又过了两年，有一次，我正在单位埋头工作，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，说父亲感到身体很不舒服。我撂下电话，急匆匆赶回家。看到我，他先是喜出望外，继而又皱起眉头，埋怨母亲说:“叫你不要打电话，你偏要让孩子回来，我还年轻，扛一扛就过去了……”

　　父亲这次并没有扛过去。他被诊断出晚期癌症，不久就走了。如今，我再也不能在父亲面前絮絮叨叨说他老了，因为他的一生，从来就没有过老年。

　　回想父亲的一生，是拼命打工挣钱含辛茹苦的一生。每当在街上看到老人，我就想，如果父亲还健在，他也应该这么老了。可回过神来我就意识到，父亲多年就离开了，他的人生，没有老年。